韩松落评优酷人文纪录片《何不秉烛游》-凯发官网手机版
王圣志导演做了一部新的纪录片,《何不秉烛游》,一共七集,在优酷播出,节目形式极为简单,每集邀请一个人,在一个城市走一走。不走白天,只走夜晚。
夜晚的街道、小巷、广场、河湖,夜晚的名人故居,夜晚的书店,夜晚的饭馆,和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。
这几个人是许知远、高圆圆、胡夏、房琪、王小帅、老狼,这几个城市是长沙、北京、上海、洛阳、厦门、福州。
为了这个片名,我又重温了一下《古诗十九首》,找到那首作者不详的诗:
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
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!
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?
愚者爱惜费,但为后世嗤。
仙人王子乔,难可与等期。
我还记得,小时候读过的诗歌选本上对这首诗的解读,大意是,这首诗鼓励人们及时行乐,渲染了一种悲观失望、消极颓废的情绪。然后,通常会有一段时代背景的铺设,那个时代的人,看不到出路,没有希望,所以才会写出这样的句子。大致如此。
但今天再看,秉烛而游,及时行乐,才是积极生活的最佳形式。
《何不秉烛游》就是这样,时不我待,争分夺秒,必须及时行乐。
但关键在于,它对“乐”的理解,不是饮酒作乐、纸醉金迷才叫乐,《何不秉烛游》里的“乐”,就是用喜欢的方式,去喜欢的地方,看到想要看到的人,遇到想要遇到的事。说出想要说出的话。
温柔而积极。
第一集的主人公是许知远,他来到长沙,在夜晚的长沙,四处走了走。
对于长沙,我们一直被一个印象笼罩,这是个行乐的城市,市民的城市,房价控制得当的城市,我对它另有一种印象,我觉得这里是一个青春乌托邦,因为湖南卫视用它那些以年轻人为主要观众的节目,营造了这么一个幻境。
而对许知远来说,这个城市有另一个样貌,或者说,他期待这里有另外一种样貌,他并不为这个城市的青春乌托邦或者市民天堂的外壳感到满足。
他说:
“长沙给我最强的一个印象,不是今天我在那个湘江边上散步嘛,然后人们在跳广场舞嘛,声音非常大,然后湘江就开始流淌,然后太阳开始下山,可以落到岳麓山下面,你知道岳麓山,是那种传统的、诗人的、知识的、价值的传统长沙,就有点像那个传统被压抑了,或者是暂时沉睡了,但是那个市民生活的传统又被高度地放大了。”
剧组像是在做实验,看看许知远对不同场景的感受方式和接受度,他们去了长沙太平老街,而许知远的反应是“太难受了,不自在,在人群中就不自在,落荒而逃的感觉”,还补上一句:“热闹都是相似的”。
他去了西园北里,这里是长沙六大公馆聚集的地方,左宗棠祠、老明德中学乐城堂、老黄埔军校同学会都在这里,这里曾经出没过许多思想和政治领域的名人。
他在那里遇到了鼓手文烽,文烽对长沙的态度,堪称又爱又怨,他说:“长沙连我都不需要,但我挺需要长沙的。”
文烽又说:“我去过无数的城市,在中国,有江流过的地方,他都有那种特别有态度的东西,比如说不服或者忧伤到极致的东西,在这里经常会看到这种特别不得志的人,但是你要看他又觉得他是个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人。”
许知远说:“就是这城市充满了未遂的雄心是吗?”
文烽:“说得太好了,我就是。”
许知远去了2022年才开设的独立书店拾壹书店,读着墙上的小卡片:“为何在贫瘠的人生里,忙于追春风。”老板胡欢,是湖南湘西人,在江西做了四年初中语文老师,后来因为重度抑郁症,离开教师岗位,回到故乡,开设一间书店。
在江西的四年,她没有交到一个朋友,在这里,仅仅一年时间,她有了很多朋友。
她带着许知远去了朋友开的麻将馆,一群人在麻将桌上谈诗歌,谈雪莱,手底下并没有消停。许知远说,这个地方是一间“游魂收纳所”。
他在广场上遇到了人称“董姐”的董顺桃,在这样的城市,被很多人称为“某姐”的人,都是了不得的人,董姐也是这样,她是湘式臭豆腐的第三代传人,今年六十六岁,白天在街头卖臭豆腐,摊子前面排长队,晚上在夜店和广场当dj。
他去了天倪堂,在那里遇到作家孟泽,他是《独醒之累: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》的作者,在那里,他们谈起郭嵩焘,谈起湖南上那群思想家和实干家,在近代史上的作用。
孟泽说起这个城市的性格:
“他这个地方极端保守,保守到什么程度,就是说传教士很难进入长沙,当时有两个地方,中国有两个地方(传教士)去不了,第一个是拉萨,第二个就是长沙,但是它又极端地开放,它两级,全世界都知道,中国近代两个最先进的所谓洋务家就是湖南人,郭宋涛和曾岂泽。”
许知远说:“(他们有种)孤立感吧,有种孤立感。从海外带回了清帝国没有的信息,他怎么看西方的富强的原因是什么呢?在那个年代,大家都觉得西方人只不过是军事比较强,别的不管是制度还是文化都不如我们,但郭嵩焘就认为,就是他们的政治体制也好,他们的文化教养也好,可能是处在一个更高级的阶段,这种认识在当时属于大逆不道了。这后面要一颗很谦卑的心呢,你可以看到一个人开放敏感的心理,你突然看到那些议会的大楼,你看到他的报纸,你看他的留声机,很多时候,如果你是一个封闭性的人,你会产生本能的恐惧,或者说是拒绝,你觉得不过如此或者是说他并没有那么重要,但郭嵩焘可以在这一切的新事物里辨认出他背后的某种思想的存在。一个成熟的文化,一个成熟的个体是可以辨认出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。”
“一个成熟的文化,一个成熟的个体是可以辨认出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。”多好的说法,我喜欢这样的夜晚。
当然,许知远也要展现自己接地气的,市井烟火的一面,他也用了食物来概括长沙这座城市的性格:“长沙就像臭豆腐,外面黑黑的臭臭的,里面很柔软。”
还说:“你总是被生活那些细致的肌理激活”。
但从这样一个视角看过去的长沙,又深沉又复杂,在夜晚的市井气之下,总有更凶猛也更坚实的东西,在下面埋藏。
第二集,北京,高圆圆。
秋天的夜晚,高圆圆说喜欢这样的夜晚。
她去了什刹海,去了大栅栏,她说:“我希望遇见跟我不一样的女生,因为我常常有的时候会幻想,如果我在什么年纪做了什么样的决定,我现在是不是就然后很想要听他们的故事,让我找一找我自己。”
也许夜晚的确让人放松,也许北京女孩比较大方,她也说起自己曾经的年龄焦虑,甚至说到,自己在《青红》得奖之后,也曾经有过焦虑,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平庸的,为自己无法突破那种平庸而焦虑。
她说起自己的父母:“我妈40岁生的我, 我爸41岁生我,我妈就是身体很不好的那种,所以我有一点小的时候到现在的一个很伤感的东西,我一直知道,我心里很知道她要很早就离开我,一直在觉得我在等着变老,因为我太早就看到人的衰老。”
她遇到自己的朋友杨思思,曾经的法律工作者,但因为更热爱文艺,转身去做文艺评论。杨思思带着高圆圆,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,看京剧的演出场所,看谭鑫培故居。在那个剧场的角落里,放空调的地方,让猫出入的地方,有个小小的窗子,可以让人爬出去,爬到屋顶上去,杨思思说,她经常在那里坐着看书或者发呆。她喜欢看胡同里那些房子的屋顶。
她在街头遇到了出生于2000年的刘思源,她正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,她们聊起中央音乐学院门口的老胡灌饼。就在公园里,她唱了一段歌剧的片段。
两个城市,两个非常迷人的夜晚。让人看到,一个城市,在不同的人眼睛里,是不一样的,每个人对它的观感不一样,期待也不一样。
夜晚,在不同的城市,不同的人那里,也是不一样的。城市和人,浸染了,改变了夜晚,让夜晚有了不同的意蕴。
及时行乐的乐,也是这样,无数种方式,无数种角度,《何不秉烛游》给出的是温柔的,积极的,平静的,绵长的一种。
就在看到《何不秉烛游》的同时,马丁·斯科塞斯的《花月杀手》正好上线,还没来及看,但很奇怪,我似乎已经知道它是什么样了。
它是那种“给你一段时间”的电影。
很多创作者(电影也好小说也好)其实不自信,他们会觉得,劳驾你来看我的电影,读我的书,是占用了你的时间,对不起,我该死,我有罪。只有极少数创作者,有极大的自信,他们深知,你来读我看我,是我给了你一段时间。
甚至可以再严重一点,给了你一段生命。
这是睡眠和梦,神和未来的时间操控实践才能做到的事。
都说短视频会代替(似乎也不恰当,是让人忘记有电影这个概念)电影,但到目前为止,我看到的短视频或者短剧,给我的感觉,依然是“占用了我的时间”(此处有孙悟空“烦死了”动图),“给我一段时间”或者“给我一段生命”的视频,我还没有看到。有一些游戏,已经可以做到“给你一段时间”甚至“给你一段生命”甚至“给你一种生命”了。但短视频不能。
而《何不秉烛游》,从内容到形式,还有王圣志导演此前的作品《早餐中国》《文学的日常》和《中国这么美》。都是“给你一段时间”的,夜晚的畅游,是“给你一段时间”,看别人在不同的城市“夜晚”畅游,也是接受“给你一段时间”。
一段温柔的、积极的时间。不是用熬夜费油,来争取一段时间,而是发现生命本来就有这么一段时间,窄门里本来就藏着宝藏,稍微换个角度,换种光线,哪怕只是在街头和陌生人多说了几句话,这个夜晚就和此前的夜晚都不一样。夜晚也因此繁殖,因此增值。
这才是我们面对生命时候的一种道德。
不要被动地被占用时间,而是积极地去接受别人给我们的一段时间,甚至创造一段时间。
白天拥有我们,而我们拥有夜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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